再演一次李叔同

    |     2018年12月20日   |   研究成果   |     评论已关闭   |    3360

作者:口述:崔维成  来源:整理者:邱悦、胡柏润

崔维成,男,1963年出生,1986年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1987年赴英国留学,1990年获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土木系结构可靠性专业博士学位。我国载人潜水器“蛟龙号”第一副总设计师,海试现场副总指挥,2013年3月18日于上海海洋大学创立深渊科学技术研究中心。
建立深渊科学技术研究中心并不是我的一时冲动
2013年3月,深渊科学技术研究中心在我们上海海洋大学正式成立了。其实,这并不是我的一时冲动,对此我已经做了很充分的准备。蛟龙号这一项目挑战很大,但3000米海试成功之后,大家都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辉煌的事情。在蛟龙号5000米海试过程中,我就开始思索,人生要有不断的超越。过去的十年,我取得了很辉煌的成功,下一个十年,我该怎么过。
我当然可以生活在蛟龙号的光环之下。就好像我过去种了一棵树,现在正是开花结果时候了,我可以靠这个果实生活,鲜花和荣誉都会有。但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我的辉煌顶点是蛟龙号,我未来的十年不可能超越蛟龙号。于是我就问自己:我未来的十年能否超越过去的十年。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超越?
在蛟龙号5000米级海试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深渊科学在我们国家还是空白,而这主要是因为没有潜水器,但我们就是研究潜水器的,所以只要我们能够研制出11000米的潜水器,就可以为国家填补这个空白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这也让我很兴奋。这时,副所长的位置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小的事情了。
确立目标之后,我便开始筹划具体步骤。在蛟龙号5000米海试到7000米海试期间的两年,我一直都在筹划这件事情。我在想我要怎么样才能挑好这副担子。就好像写剧本,我要开始选舞台了,在别人看来702研究所或许是研制潜水器最好的舞台,但我分析的结论不是这样。因为蛟龙号的成功让他们接到了太多的科研项目,已经很难再同时开展全海深载人潜水器的研究。其次,702所是一个工程研制单位,而全海深的载人潜水器主要是海洋科学的用途,最好与海洋科学研究的单位结合。第三,702所又是承担一些国防科研的单位,对国际合作不是很方便,要快速地搞出11000米的潜水器,国际合作还是一条重要的途径。基于对这些因素的分析,我决定选择某个高校来推动全海深载人潜水器的项目。由于我是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副所长,原则上,副局级以上的干部不可以随便辞职,所以如何脱身出来追寻目标也是需要深入考虑的。这些事情我都要有一个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后我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去做。对我来说,如果要去做一件事情,最起码要有60%的把握。
离开702所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招聘团队。我知道,利用海洋大学现有的条件并不够,所以我做了一个基金会,来弥补资源不足,有了别人的支持之后我才能一步一步筹划。所以我先找我的家人和一些企业家朋友,问他们能否支持我。我第一个找到的企业家是我的高中同学戴志康,可以说我俩是我们江苏海门高中的两个校友楷模,他是做企业很成功的人,而我则是做科学研究的。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封邮件,对他说,过去我们在两个不同的领域,现在我有一个梦想,我们两个能否联合起来,共同为国家做点什么。他听了我的想法之后很感动,就决定捐给我两百万,我自己也从家里拿了200万,我妹妹也是开公司的,所以我在来之前已经争取到了五百多万的资金,有了这个底,再加上海大对我的支持,我就踏实了。

夫人和家庭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我的夫人从小家庭条件很艰苦,我们平时生活也很简朴,当时我问她家里有多少钱,她说两百多万,我就问她能不能拿出两百万来给我做项目,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要她的命,于是我就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好在从小我对儿子的培养就是运用了西方的观念,让他长大之后自己靠自己,我的夫人对此也很是认同。我问夫人你要这个钱干什么,她说是为了儿子考虑。我知道她不会说给自己养老。于是我就去问儿子,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了,需要我们把钱留给他。儿子说没有,他不会要我们的钱。有了儿子这样的话,我们全家就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夫人就决定把钱拿给我了。然后她再去说服我的弟弟妹妹,因为不管是任何人,哪怕投入一块钱,你也会被我“拖下水”,因为在你投入的那一刻你就变成了一个参与者,你也一定希望我们的事业成功。
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我平常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每个周末基本上都是在市区的办公室里度过,所以陪家人的时间只有周末的晚饭时间,真的很少。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家里,我认为关心不一定要用身体来关心,其实我的气场一直都在。我每天跟家里保持一通电话,以此来表达我的关心,我觉得这就足够了。我的家人很理解也很支持我,他们并不会因为我繁忙的工作而不理解,因为他们知道我对他们的关心和爱一直都在。
比如说家务活,我会对我夫人说,如果她实在做不了,那就请一个钟点工,并不一定非得要我来做。这些具体问题只要想办法总是可以解决的。历史上任何一个科学家,只有付出比别人多的精力,才能做得比别人好,绝不会因为你比别人聪明你就比别人出色。我的家人和我实现了一种共通,那就是我通过追求用工作业绩来回报家庭和社会,而我的夫人则帮我把家里的事情照顾好,而对于儿子,则是好好学习,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养活自己,这是最基本的。如果能从我的示范中也学到一点在尽好养家糊口的义务的基础上,还努力为社会和他人多做一点有益的事则就更好了。但对于他的人生道路,我原则上尊重他自己的思考和选择。我并不要求他一定要像我这样生活。我的生活一直都很简单,早上七点半吃完饭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我的思想很单一,对我来说,每天的十几个小时,都是用来工作的。我也不需要考虑生活中琐碎的事情。我们家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每个人也都会做好每个人的事情。
离开702所并不意味着放弃什么
从2002年到2012年,我在中船重工702研究所度过了十年的时间。02年的时候,我们的蛟龙号研制队伍很紧张,而到了12年,通过十年时间蛟龙号项目的奠定,我觉得我们所的水下人才队伍已经培养起来了。现在所里承担的项目是4500米载人潜水器的研制,我自己分析了一下,觉得这个项目由现在的团队和我的副手来做总设计师完全没有问题。从2005年开始,国外已经开始做11000米的项目,如果我等到4500米做完了再去做11000米的项目,这样就会浪费五到十年的时间,如果我一个人单独分出来,我再招聘一组新人,相当于回到当初蛟龙号的状态,但我们可以同步做11000米项目,这样就把国家原来串联的两个项目改成了并联,就能更快地跟踪国际前沿技术,让我国的深潜技术得到更快的发展,这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是有着很大的好处的。而且,我一直都把自己定位在追求国际一流的学者,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所以,由我来挑这付担子也是义不容辞的。
所以,我决定离开702研究所。当时,有很多人都不理解,毕竟我当时已经有了比较高的行政位置。当时如果我直接和家里人说辞职,家人一定会反对,我心中很清楚。所以怎样去跟家人沟通也需要一定的技巧,我首先从我的儿子开始,然后再做我夫人的工作,然后是兄弟姐妹和父母,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也都接受了。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个选择放弃了任何东西,因为我一直都在追寻我自己的人生价值。局级待遇也好,年薪也罢,这些都不是我的人生追求。我所追求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七八十年,我能给国家和社会做多大的贡献。现在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能够让我为国家发挥更加充分的作用,那我就这样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成功了,那我的人生价值就更大了。所以,国家如果需要我去做一个校长,那我就去做校长,如果需要我去搞科研,那我就去搞科研,在个人与国家需求面前,我永远服从于国家,服从于社会。
海洋大学是我最合适的选择
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因素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我的目标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就是成功,于是我开始分析这三个因素。
最开始,我考察的高校一共有四个,分别是清华大学深圳分校,上海交通大学,浙江大学,和上海海洋大学。这几个学校,各有各的特点。清华在我国是数一数二的高等院校,名气自然不用说,但它的地理却差一些,浙大也是如此,我的团队当中有许多人并不想去深圳或舟山群岛。
上海交通大学,天时和地利都很好,但它却是一个老校,里面的“人和”复杂了一些。要知道,如果要去一个新的单位从事工作,一定要考虑很多因素,比如校长、书记、校领导的态度,尤其是今后要和你共事的中层领导的态度。假如说学校领导很希望你过来,而一些中层干部并不欢迎,则你过去后可能也有工作上的难度。所以,人际关系这些事情我们都需要去了解。实际上,有许多一流大学并不缺人才,只是大家的作用都发挥不出来。如果我挤了进去,那一样发挥不出来。但是在海洋大学就不一样了。
在海大,这个区域是一个空白,我不会影响其他人,其他人也不会影响我。当初接待我的是我们海洋科学学院的院长,我感觉他这个人非常实在,我知道潘校长和虞书记对此也非常支持,这让我感到了他们的真诚和热情。所以,我就选择了海大。
信念解决了我人生中的许多烦恼
时常有人叫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蛟龙号海试的时候我总是冲在最前边。事实上,我不是一个试航员,我是一个分管试航员的领导。后来我发现,一些试航员因为遭遇到“莫拉克”台风后心里有点害怕。在这种情况下,我作为领导理所当然要站出来以身示范。因为对于我来说,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了,好处是我得的多,所以有风险时我也要承担的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请。在我的心里,这是我们共产党员最起码的素质,我们共产党当年战胜国民党,实际上也是靠的这种带头作用。
蛟龙号在海试过程中出现过很多危险状况。我们在300米海试的时候,压载数据算错了,按道理到了指定高度抛载后潜水器应该停下来,但它并没有停,所以一头就扎进了海底,还好是硬质的海底,如果是淤泥的话就有可能被吸住了。大家上来之后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蛟龙号在航行的过程中会激起海底的泥雾,在7000米海试的最后一个潜次的时候,蛟龙号开着开着突然不动了。驾驶员马上把推力器往上打,刚开始也不动,在开足马力之后才慢慢往上升起。随后我们发现,潜水器采样蓝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像青苔一样的东西,原来是我们在上坡航行时,采样篮插进了海底。这也是一次遇险的情况。
通过这几年不断地学习,我对自己的人生和生命和信仰有了新的认识。我是一个相信佛教的人,佛教里面说,人永远不会有生死的概念。身体不是生命,只是生命的一种显现形式,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死亡的恐惧,如果说我碰上飞机颠簸,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就只是坐在那里念阿弥陀佛,我很平静也很自然。如果说潜水器沉在下面上不来,我会很平静地面对,这是和个人的信仰连在一起的,我对于死亡的恐惧感可能比一般人要小一点。所以每次蛟龙号上来之后我们都会量一下血压,我的血压每次上来之后都是非常平稳的,我相信是个人对人生的信念,解决了我很多人生中的烦恼。

再演一次李叔同
上大学的时候,我通过看《城南旧事》电影,接触到了李叔同,我认为他身上有两个特
点对科学工作者很是重要的。第一,慈悲。搞科学研究不是耍小聪明,一定要对社会有好处才去做,我只是要帮助别人,所以对任何人和事都要有一种慈悲的心理。第二,认真。科学工作者最要求认真,做一样像一样,这是一个科学工作者最重要的素质。也因为他具备这样的素质,所以他的生命即使比较短暂但也很辉煌。我在上大学的时候看到他的介绍就对他很崇拜,通过慢慢对他的了解,我确定他就是我的人生导师,我今后要走的路就像他一样。所以现在我有意识地要演李叔同,我会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会怎么想怎么做。我也尽量这样做。我自己觉得把自己的目标与某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可以使目标更加具体化。我认为,人最好能找到一个生活中的真正崇拜的人,读他的传记和思想,努力去演这个角色,这是实现成功人生的一条捷径。
我希望我在人世间演好三个角色——学生、学者、出家人。这也是李叔同的人生轨迹。学生就是要学习,我三十岁以前一直都在学习,工作的阶段他搞艺术而我搞科学,最后我们都走上放下我的概念,全身心地弘法利生。我一说今后要出家,很多亲人和朋友就觉得是消极厌世,其实这是对真正出家人的一种误解。人生有三个境界: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科学与艺术)、灵魂生活(哲学与宗教)。如果一个人不断地探求宇宙人生的本质,则他必然会走到哲学与宗教的层面。这是因为第一个为什么是科学的问题,为什么的为什么是哲学的问题。当下,我们社会中的很多问题是因为没有坚定的信仰造成的,需要有人来全心全意的传播对社会和谐有帮助作用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我的人生里,没有退休这个概念。我六十岁以后有六十岁以后的追求,我希望可以用我自身的生活经历来影响更多的人。因为人生难得,我希望每个人,每个年轻人都能把人生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只要每一个人都朝着为社会作正贡献的方向去努力,我们的民族复兴就大有希望。